少年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,心中則是滿滿的無奈。不過是想在師匠交代的收帳任務中開小差去晃晃,卻不幸地給抓到大街旁、挨在群眾井然跪地的成列隊伍後方跟著屈膝。

  大部分時間都窩在製酒場打雜的少年原本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,但在細聽了同樣被迫跪在道旁的其他人對話以後,心中大致也推敲出個端倪──那個在半個月前以十五稚齡登基的女皇,預定於今日乘坐皇輿巡視城下。

  他心中頗感不快,暗自埋怨著那連遊個街也要勞師動眾的臭傢伙。正預定以匍匐姿態悄悄爬行離開,遠遠卻傳來連串劈啪作響的爆竹聲。少年一滯,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,行進目標硬生生改成密集的人牆最前端,覷準了縫隙,他使勁地將自己塞了進去。

  推推擠擠到一半,這方的騷動不巧引起巡街衛士的注意。對方朝著人群訓斥一陣後,臨走前特別叮囑在御用乘輿經過的當口,謹記伏趴在地嚴禁抬頭,口中更要高聲歌頌女皇的睿智賢德。少年唇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,年紀尚在自己之下的女孩,哪來什麼睿智賢德?

  不遠處飄來陣陣恭迎萬歲的高呼,衛士神色緊張地對民眾做出額角貼地的指示,而後匆匆趕往他處巡梭。在確定監視之人離去後,少年偷偷將朝下的臉孔微微側傾,背脊也弓得比之前要高些,發現沒有意料之內的責罵,最後他乾脆大著膽子抬眼望去,一座由十二人扛起的華美大轎落入眼簾。

  轎身以百獸為紋,青色頂蓋飾有龍形浮雕,垂綴的流蘇上掛著琮琤作響的玉器,惟獨坐在轎內的女皇姿容,因著紗帳的遮掩而無緣窺見。少年霎時間忘情地拉長了脖子,就像是回應他的期待般地,突如其來的強風掀飛了阻隔的薄幕,端坐轎上的少女身影也深深烙進少年的心中。

  細緻的五官宛若畫師窮盡畢生之力的精繪,猶如白瓷般光潔的玉容之中,恰如其分地嵌入了一對深邃如朔夜的黑曜寶石,少年全副心魂就這樣被吸攝入墨色的深潭中。在與少女視線相銜接的剎那,他著了魔似地站起身來,什麼違反規定斬立決的恫嚇完全被拋諸腦後。帶著渴慕的神情,他對御轎伸長了手。

  在指尖觸碰到轎身的前一刻,腦後猛烈的鈍器重擊感襲來,夾雜著衛士的怒吼與群眾的尖叫。然則少年在身軀倒地之前,目光自始都緊攫住逐漸遠去的乘輿,不願閤上。



  釀酒師打開木窗,映入眼底的是鋪天蓋地的白。才初至暮秋,卻已是天寒地凍的氣候,幾絲晨光灑落,被冰霜所覆蓋的凋落楓紅,返照出瑪瑙般的艷色。

  釀酒師沉默地看著院落中的美景,直至朔風將外頭的冰冽之氣渡進內室,他才因此而打了個冷顫,急匆匆關窗。更衣束髮之際,他習慣性地摸向後腦杓,在那裡,有著一道許久以前留下的怵目傷疤。

  拉開紙門,立即有殷勤的弟子上前隨侍。釀酒師思索片刻,低聲吩咐幾句打發掉對方後,他獨自一人來到儲酒的窖內。相較於廊上沁心的冷涼,這間小小的斗室則是帶著點微醺的暖度,恰似輕撫新芽的春風。

  他環顧四周堆放的酒樽,內心感慨上湧。當年重傷昏迷的他,清醒之後拼了命地尋找與女皇二次相遇的辦法,即便被嘲笑是得了失心瘋也不在乎。最後看不過眼的師匠告訴他,只要於藝業上有所專精,終將有蒙受召見的一天。

  為此,他終日心心念念在釀酒技術上鑽研──從稻穀的去糠及輾製、淘米淨度、浸漬時間長短、製麴工法、酒母育成、醇醪的過濾、入樽及封存……種種步驟他無一不學的通透。師匠認同他的努力,將製酒場傳承與他,身邊也開始跟隨了不少慕名學藝的弟子。人們慢慢淡忘他的名,釀酒師成了他唯一的代稱,隨著聲名遠播,連皇室也授意呈貢入御所。最後,在去年夏初時分釀酒師接到女皇嘉勉賜見的詔書。

  他回絕了。

  釀酒師揀了一樽酒,揭開桶蓋後,鏡面般的酒水映照出他滄桑的形貌。輕聲嘆口氣,他將裡頭的醇釀裝至小瓶中。

  是的,他不願伊人見到他現今的老態。寧願將過往的銘印反覆回味想念,也拒絕以這副乾瘦痀僂的模樣去污染她的明眸。他期望著,自己在伊人印象裡永遠都是那個癡狂少年,縱使那份記憶可能早在對方心中化做雪塵。

  釀酒師以熟練的手法將瓷瓶封存,這是預定在今日獻上的酒品。近年間,他已放手將釀酒場交由弟子們打理,只在一隅闢了間專屬於自己的窖室,埋首新釀的開發。酒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──新誕之酒,創者得取其名。若是伊人能於品釀之際喚著自己的名,那麼死願足矣。

  他拿出預先備好的絹布包裹住瓶身,小心翼翼地將之納入懷中,杜絕任何會影響品質的變數。釀酒師快步回到自己房中,領命的弟子早早備妥紙筆,就等釀酒師寫下酒名後貼於瓷瓶之上。

  不知是否情緒過份激動之故,釀酒師胸口一陣心悸傳來。他硬是挺住,以抖顫的雙手將懷中之酒穩穩置於桌面,弟子察覺到異樣,上前準備攙扶之際,卻被釀酒師粗魯推開。

  隱隱地,釀酒師有一種不安的預感,以左手撫住澎湃躁動的胸口,他命令弟子遞過毛筆。不知所措的弟子在他強烈要求下順從地照辦,不意釀酒師在掌心觸及筆管的瞬間,喉頭一股帶著鐵銹味的腥鹹逆流而上,他以手掩唇想要按壓下這股作嘔感,未料鮮血仍是從指縫中奔瀉而下。

  釀酒師嗆咳了幾聲,使出僅剩力氣揪住預備跑出去找大夫的弟子。心底明瞭自己已走至末路,危顫顫的指尖明示著白紙的方向。弟子不忍拂其意,旋即跪在地上尋找掉落的筆,雖然弟子動作俐落,卻趕不及生命消逝的速度。釀酒師眼前一黑,陷入無盡的闃暗之中。

  驟然而來的目盲讓釀酒師陷入混亂的境界,他雙手用力揮舞摸索,張口狂嘯宣洩自身不甘,血泉再次湧出,他整個身軀宛如燃盡的燭芯,無力地垂傾。只餘紙上噴濺的點點血珠,靜靜地、在一片皙白中融落。



  女皇才擱下手中的筆,隨侍女官趕忙遞上御璽。落章底定,她揮手讓女官收拾滿案奏摺,飄動的衣擺讓她起身的姿勢頓了頓,擰眉瞪向長袍半晌,這才一甩振袖步出御書房。

  清淺的月光灑落廊上,女皇瞇細了眼,仰望如勾彎月。感受到孤身的孓然,倏地波湧的寂寥讓她不禁微嘆口氣,白霧般的吐息逸散在空夜之中。

  進入寢閣,早有人備妥紅泥小炭爐,滿室皆暖,熱氣卻渡不進她淒冷的心。思及今日民間獻貢的新釀,一股莫名的渴盼傳來,那名走訪全國各地的釀酒師,總是能帶來異地的滋味──幽山深壑的冷泉、夏初枝頭的鮮果、豐收之年的穀香……滿足了她被囚牢在城中的展翅想望。

  告知所需後,女官吞吐地說明一個訊息。釀酒場方面希望,開啟藏酒木匣之時,能有女皇在場。她愕怔,為著那不合常理的要求,沒來由地,女皇點頭應允。

  精雕的木匣泛出紫檀薰香,女皇在幾步遠的地方坐候。揭蓋的瞬間,女官發出低呼,她訝然上前察看,瓶身上理應書寫酒名的紙張竟灑滿滴滴暗紅,彷若凋謝的櫻瓣、落地花泥的色調。

  女皇目光就此膠著,燒熾在眸底的血色似是無言的泣訴,反覆低吟的悠長思念凝縮其中,撼動她向來冷然無波的情感。受驚的女官打算儘早扔棄,她不允,執意開瓶。

  揭蓋。辛冽的酒氣一股腦兒衝出,及至瀰漫整個室內,片刻轉為溫潤醇香。女官強烈要求以身試毒,無奈隨她。只見瓶口流洩之酒清透如水,以漆器盛之,更顯澄澈。女官舉杯仰盡,默然良久,最後靜靜地重新倒酒,恭順呈上。

  她接過,掬起酒杯輕輕嗅聞,讓酒氛蘊滿鼻尖。小口啜飲,由著呼吸與舌尖的氣息交纏;緩緩嚥下,與過往迥異的灼熱自她喉間一路擴散到心口。冰封的凍土,消融,化作一片氾濫,於黑沉雙眸中溢流。

  不明所以地,慟。她放任自己恣意傷悲,僅限今夜。

  無名之酒,觀色湛清、嗅之濃烈、啜飲醇芳──此釀,最終以清酒名之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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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*這篇是在創革跳的坑-->【領題帖】**百種職業制服誘惑**
  *挑兩個題目然後自行融合在作品中這樣,我抽到了題目是國王/女皇,然後搭配清酒~
 
  *下面是規定要交的創作感想,拿來代替後記這樣----
 
  @大綱的話………沒有(一秒)。基本上一萬字以下的短文都沒有寫大綱的習慣。
  
  @當初抽到題目的時候還真是蠻冏的,想不出要如何把這兩者混在一起。不過在跑回去看其他同學的題目後我釋然了,原來我的題目算是很正常的了XD
  
  @在參加這篇之前有跑去巴哈空想板參加字數限三千的短文活動……不過寫完字數爆了一倍Orz,所以在寫這篇的時候,就一直在想精簡字數的事情,最後決定挑戰新詩。
  
  @在面對空白頁兩小時以後,我放棄寫詩了………

  @不過精簡字數還沒放棄,最後想到「爆漫王」裡面,新妻在週刊連載裡面完全不用台詞,僅僅以畫面來呈現劇情,於是我就把這點子拿來用了,決定不在作品裡面放台詞。

  @不放台詞在介紹其他人物時有點困難,所以刪了不少配角的戲份。原本弟子的角色是設計成製酒場老闆的兒子,從小喜愛出外浪蕩。在釀酒師幾乎要把師匠傳給他的釀酒場經營到快倒閉時,就是他回來接手的,兩人一個負責製酒、另一人專志在經營,一拍即合這樣(BL意味?!)。最後他賭上項上人頭把沾染了釀酒師血漬的清酒獻上,沒能寫出他悲壯的決心讓我很遺憾……不過這樣也好啦,情節比較不會失焦。

  @感覺好像是受到想寫新詩的FU的影響,總覺得帶點文言……不管了,反正精簡字數的目的有達到就好……話說回來這篇寫完也有一段時間了,如果不是收到嚕咪同學的催稿信(?!),我還真忘了要來發這篇文,哈哈哈(<─心虛的笑((被嚕咪痛毆

  @雖然字數變少,不過寫的時間卻增加了

  @最後謝謝大家不辭勞苦(無誤)地看完我的文章(鞠躬)。

  @PS‧大過年的看杯具好像有點傷眼,所以我想了想又花了半小時打出下面這篇喜劇版的女皇與清酒。以下──  


  *多出來的喜劇版本
 
  很久很久以前,某個城裡的皇后誕生下一個漂亮的小女嬰,女嬰的膚色皙白光潔彷若絮雪,因此被取名為雪姬。

  十七年的歲月過去了,雪姬出落得愈發標緻動人,在她生日的前夕,父母卻雙雙染了急病過世,於是照顧城民的重擔便落到她纖細的肩頭上。雪姬強忍著悲傷繼位成為女皇,在元老家臣的教導下,努力支撐起城主的大業。

  過了一年,城裡在雪姬的經營下日益繁榮興盛,聲名甚至傳到了其他城主的耳裡,某個心懷不軌的色老頭城主率領了兩千名士兵包圍住雪姬的城池,並送上了一封信及禮物,言明他準備來迎娶美麗的雪姬。

  城中只有寥寥數百名守備的兵力,根本無法與之抗衡,決意守護城民的雪姬準備犧牲自己,希望藉由聯姻來保全城裡的安和樂業。城民得知消息紛紛群起憤慨,諸臣也提出反對的意見,然則除了這條路,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解決方法。

  這時,有個年輕商人阿清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前往與色鬼城主談判,在徵得了雪姬的同意後,他帶了許許多多珍貴的珠寶禮物,以及新釀的烈酒前往敵營。於色鬼城主接見之時,他言道雪姬女皇正為婚禮之日齋戒沐浴,並囑咐自己送上烈酒犒賞三軍,色鬼城主不疑有它,欣然接受,當日敵營徹夜狂歡,直至接近破曉才歇下。

  埋伏在附近的數百名敢死隊正等著所有敵軍酩酊大醉的這一刻。他們潛入敵營四處縱火,並將逃竄的敵人一一用弓矢射殺,不明就裡的敵軍大敗潰散,死傷破千人,色鬼城主更是連衣服都還來不及穿便爬上馬背逃命。

  為了答謝年輕商人的機智英勇,雪姬以身相許。婚後由兩人共同治理的這個城池,變成了一個比先前更加繁盛富強的地方,城民們更將王夫當初獻給色鬼城主的酒,以他的名字「清」作為酒名,自此代代流傳至後世。

  @這就是清酒的由來((沒這回事))

  @改編自愛國的弦高XD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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